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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這是到台灣以後,寫的第一篇。說垃圾分類的故事。宗教,不僅是佛教,在台灣社會轉型中扮演著神奇的力量,這就是一例。)

 

1990年8月23日的清晨,台中,一位清瘦矮小的比丘尼走过一条垃圾遍地的街道。那是头天夜市留下的“礼物”。她此行是受邀来做一场演讲。当天晚上,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,或是佛陀的启示,这位比丘尼离场之时向信众发出呼吁:希望大家能以⿎掌的双⼿,回去將垃圾分類,做資源回收。第二天,这位比丘尼就受到了一笔5000新台币的善款,捐款人告诉她,这是挨家挨户收罗废报纸换来的。一场伟大的公民环境运动,就以这样的因缘开启。

 

一个出家人,何以有这样的能力?因为她是“上证下严”。在挑战垃圾危机之前,她以20年的筚路褴褛,成就了台湾最大的佛教慈善团体,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。

 

从那开始,证严法师在全台各种演讲和集会中呼吁信众身体力行,“请用鼓掌的双手做环保”成为证严和慈济的标志,十万慈济人投身其间。

 

 

10年歧路

 

台湾经济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起飞。1987年到1992年,人均垃圾产生量从0.79公斤/日,增加1.09公斤/日,增长近四成,到高峰期的1998年,台湾人均垃圾排放量高达1.14公斤/日,全年排放近900万吨垃圾。台湾也特别偏爱各种塑料包装,每年人均丢弃的饮料罐包装将近200个,跟臭名昭著的“罐民族”日本等量齐观,垃圾中的塑料制品更高达两成。

 

这组数据,与北京目前的境况十分相似。截止到2010年,北京也有将近2000万人口,人均日排放量1.1公斤,垃圾排放量总量约700万吨。

 

在1980年代以前,台湾几乎没有现代化的垃圾处理设施,垃圾无害化处理率不足3%。1984年,当局开始在各地建立填埋场,但是进入1990年代,这些填埋场大都已经不堪重负。1991年台湾调整了垃圾处理策略,将以卫生填埋为主调整成以焚烧处理为主,规划建设21座垃圾焚烧厂,此后又计划以BOT方式增建15座。但在实施过程中,遭遇了越来越强烈的抵制,垃圾要向何处去?1996年的《天下》杂志,惊呼宝岛正在变成“垃圾岛”。

 

这也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过程:经济起飞,垃圾围城;填埋没地,焚烧遇阻。2000年,大陆曾经启动北、上、广、深等八城市的垃圾分类减量试点,10后的今天,它们全部以失败告终。而同样用了10年,一个佛教慈善组织却在台湾摸出一条道路。几乎是追随慈济的脚步,台湾“环保署”在1996年试行垃圾不落地,1998年后试行垃圾分类,2006年正式立法全区强制分类。今天,台湾以近六成的垃圾回收率傲视世界。

 

胼手胝足

 

慈济人怀着实践“佛心师志”的朴素心理,投入垃圾分类,最初并没有一套成熟的操作规则,今天被很多国家和地区借鉴的“慈济模式”都是从万千志工在十余年胼手胝足的实践中总结而来。比如,很多台湾人耳熟能详的“瓶瓶罐罐纸电1357”十指分类诀,就是慈济志工的创造。【注:瓶(塑料瓶)、瓶(玻璃瓶)、罐(铝罐)、罐(铁罐)、纸(纸类、纸容器)、电(电池、日光灯管)、1(旧衣物)、3(3C电子产品)、5(五金)、7(其他,大件家具、电器、废机油等)】

 

台湾人也曾有过积攒报纸废铜废铁补贴家用的习惯,但是进入90年代,除了老一辈和流浪者,已经没人稀罕这点小钱。资源回收站又偏居城郊,为了百十元的现金驱车跑一趟实在不值。城市中居住空间有限,居民更不愿意垃圾在家中堆积。于是,随手丢弃就成了最“理性”的选择。加之居民环保意识淡泊,并不觉得分类与回收有任何高尚意义。

 

慈济的出现,首先为居民提供了方便。最初,慈济志工就用自家空间接纳邻里的废物,分拣归类,再用私家车运送到处置场所。如今,在“诸多大德菩萨的热心护持之下”,5000多个固定回收站点遍布台湾,8万名注册志工、近10万积极参与者,活跃在社区之中。慈济的环保站,兼具中转和精细分拣功能。经过精细分拣的废弃物,其回收价值大大提高,而这个从垃圾到资源的关键程序,全赖慈济志工的热忱与信仰,以手工完成。居民看到慈济志工的辛苦和坚持,也更细致地分拣自家垃圾,形成一个良性循环。

 

志工将日常回收所得悉数捐赠慈济功德会,用于各项慈善事业。1991年,慈济发起第一届“预约人间净土”活动,以废弃物回收之所得为「医学研究中心」募款。此后,“预约人间净土”的活动主题每年展开,主题则更贴近环保。慈济的宗教背景,赋予了“捡垃圾”双重道德含义,很多居民相信,做分类就是做功德。

 

慈济志工更是把捡垃圾当作修行的法门。一位志工回忆说,响应证严师的呼吁,在自己上班的写字楼里摆放了分类桶,但是经常有人把垃圾胡乱丢进去,甚至有人把剩饭菜也丢进去。但是她只是默默地洗净收集桶,把垃圾认真分类。一年多的坚持,感动了周遭的人,很多人也开始开始在自己的公司里倡导分类,主动把可回收物送给她。当有人惊讶于她的坚韧时,她则淡淡的称之为修行。垃圾本是人人避之的污物,但慈济的婆婆妈妈们聚在一起做分类时,却充满快乐,很多人正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,也投身其中,并且找到了慰籍和欢喜。证严法师曾说,环保站就是慈济的社区道场,不仅抚慰环境,也呵护心灵。

 

面对铺天盖地的赞扬,证严法师对慈济在环境运动中角色有着清醒的认识。证严很清楚,NGO组织的能量再大,在环境这样的重大议题上,不可能越俎代庖。在鼓动信众参与的同时,她不断呼吁政府采取行动,希望官员认识到,面对垃圾围城,不能一烧了之。慈济本人在1992年就提出,政府应定期开行分门别类的资源回收车,车子不来的日子,垃圾应该暂存家中,这个想法与后来全面推行的“垃圾不落地”政策十分相似。1996年,证严接待到访的“环保署长”时说,政府和民间组织都在倡导垃圾分类,但是效果不显著,如果政府制定标准,民间全力配合,才能真正落实。当年,“台北试行垃圾不落地”。在另外一个场合,证严法师则向一位官员指出,一些民众尝试垃圾分类,但维持时间不长,“原因就在于政府单位未能配合,致使分类好的垃圾由清洁车收走后又混在一起。如此自然令民众做得手软,不愿再继续”。

 

与大陆类似,台湾的城市里也存在拾荒者和以“收废品”为生的人,只是数量不似大陆庞大。慈济志工在参与垃圾的分类的过程中,也曾屡遭指责,说他们“与拾荒者争资源”,“抢强了穷人的饭碗”。对此,证严法师明确指示志工,若有人以拾荒为生, 亦可将回收的资源送给他们。基层的慈济志工则认为,这类回收者,虽然在客观上参与了垃圾的分类和回收,也为居民提供了一定的便利,但是基于纯粹利益驱动的分类,常常与环保原则不符,他们不仅对废弃物十分挑剔,对于他眼中“不值钱”的,并未予以妥善处理,通常就是随意丢弃。他们的存在,也深深的影响了居民的行为。相较之下,慈济的环保站并不限定种类,甚至对塑料袋、包装泡沫也从未拒绝。一位慈济环保站的志工说,在过去,这些弃物不仅没人愿意出钱回收,甚至拾荒者都不屑弯腰,以至于很多居民都不知道它们是可以回收的。“我们做了很长时间的动员,居民才慢慢习惯”。但是,找到下游的回收商并不容易。“我发动慈济的人脉还是联系到了,只是每次都要倒贴一笔运费”。近几年,随着台湾垃圾分类和“垃圾不落地”的强制实施,汇聚到慈济的废弃物总量开始呈下降之势,慈济人为此感到欣慰,这说明证严法师的宏愿正在变成现实。但是,类似塑料袋这类对环境危害很大,本应回收却无人回收的弃物,仍是一大盲点,很多慈济人开始着力于此。想到大陆“垃圾大军”的壮观存在,他们到底是促进了还是阻碍了垃圾分类与回收?值得反思。

 

进入新世纪后,证严法师观察到垃圾分类已成风气,提醒信众要“留给别人做”,慈济人不必再追求回收数量的不断提高,而应重在教育,带动风气。在一些慈济长期经营的地区,垃圾分类和回收的工作已经转给社区组织。在偏僻的离岛小琉球,慈济人最早带头清洁海滩,呼吁渔民改变向海滩随意倾倒垃圾的陋习,这一行动后来得到了地方政府的认可,并列支专门预算,慈济志工也就从净滩工作中撤出,转而与学校合作进行环境教育,以及永久回收站的建设。

 

慈济的环保志业并不局限在垃圾分类一个领域,而是不断拓其环境关怀的领域,一面指向垃圾问题的上游,倡导素朴生活方式,减少资源消耗;一方面在再利用领域创出了“宝特瓶毛毯”的杰作。

 

2003年,证严法师鼓励实业家弟子发挥良知良能,致力于赈灾和环保领域的创新。2006年,五位台湾著名企业家共同发起成⽴⼤愛感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,整合纺织业资源,利用慈济环保志工收集的宝特瓶生产纺织纤维,制成赈灾毛毯,迄今已惠及65万灾民。近年来,公司开始实现盈利,产品也从救灾应用扩展到时尚成衣和日用纺织品。2010年全体股东将100%股份无偿转让给慈济功德会。

 

居功厥伟

 

在民间力量的强力推动下,台湾再2003年将废弃物管理目标修订为:源頭減量、資源回收; 全回收、零廢棄。

 

据统计,截至2011年底,台湾一般废弃物清运量从1998年的888万吨降至361万吨,降幅为约六成;垃圾资源回收量从1998年的11万吨增至387万吨,回收率达51.76%;最奇妙的数据是,规划中的36座垃圾焚烧厂,虽然最终只建成24座,如今的限制处理能力竟然高达30%。【注:24座垃圾焚烧厂设计能力为24650吨/日,2011年实际处理量(包括一般工业废物)为17408吨/日,焚烧厂富余处理能力7242吨/日】。当年,焚烧厂的兴建曾连年引发大规模的民众抗争,社会代价惨重,今天看来,那根本是不必要的代价。

 

以10年的时间彻底扭转垃圾困局,这应该是中国环保人梦寐以求的吧。这并不是否定垃圾焚烧,台湾今天约九成的垃圾依靠焚烧处理,而是,源头减量与资源回收的空间,恐怕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。

 

笔者在去年9月到台湾求学,落脚屏东,台湾最南部的一个都市区。第一个不习惯,就是看不到垃圾桶,除了学校、医院这类公共场所,大街上一个垃圾箱都见不到。喝完一瓶水,吃完一包饼干,就一路拿著,拿著,拿著,永遠不用指望前面會出現一只可爱的熊貓吃掉手里的垃圾。向同学抱怨过这种不便,同学却说:对呀,就是不能随手丢啦,你放在包包里呀,我们的包包里都一个塑胶袋,装垃圾。回到家,做好分類才可以丟吖。垃圾车在唱歌了,我要去丢垃圾了。

 

(2014-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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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沛然

蔡沛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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